八月十五，中秋节，秋月满金黄，月光下，两排桑树像两队肃穆庄严的卫兵沿着土路两旁挺立，百桑村正是因为这百来棵桑树而得名。一笔阁 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说
有风，轻风拂过桑树的枯叶，沙沙作响，但这些沙沙声很快就被人们节庆的喜笑盖住，尽管白桑村的人家，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是贫穷，但富有富的劲头，穷有穷的活法，普天之下的节日，从来不分贵贱贫富，所以此刻，这些桑树也不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至少，月光散漫处，它们的影子亦如映在万家灯火中。
百桑村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只有村口第一间矮房内静悄悄的。
矮桌上早已摆好了饭菜，但饭菜上的热气已被灯光吞没，一身粗布旧衣的妇人把那盏若非逢年过节绝不点燃的缺了一个口子的油灯上扑烁摇曳的灯芯上燃出的那些黑灰轻轻挑落，看着快要燃尽的灯油，又扭头去看门外月光下土路旁那顺着老桑树投下的黑影蔓延出去的空荡荡，叹出一口气，脸上的焦虑和担忧被灯光映得更侬了几分，嘀嘀咕咕着“怎么还不回来，也不知道那事成不成。”
又垂下目光去看门槛上双手托腮正盯着土路愣愣发呆的男孩，脸色变作慈祥和溺爱，一闪而过，又转成无奈，轻声道：“二郎，快进里屋将那件褂子拿来，趁你爹爹还没回来，娘给你补一补。”
“晓得了，娘，爹一大早进的城，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是遇上了白胡子吧？”本在发愣中的男孩，转身站了起来，只见他额上有道月牙儿般的疤，这正是小时候跟小伙伴上树掏鸟窝掉下来磕到石块留下来的教训。
他叫江麒麟，给他取了这名字，是他那小时候读过一年私塾的老爹最引以为豪的事情，因为这名字可比大柱、铁锤、二牛之类的要好听以后，也威风许多，神兽麒麟，能不威风么，就连他大哥“江擒虎”的名头也要落了下风。
自然，这也就成了他爹江正锋喝酒时吹嘘当年读过私塾的证明。至于“二郎”这个称呼，只是因为江麒麟在家排行老二，又因为额上留了道疤，倒有几分像传说中的二郎真君，小伙伴们都开玩笑唤他作二郎，久而久之，二郎也就成了他的小名。
“我们江家当年在千柳城可阔绰了，十里八乡，提起老江家，谁不竖起大拇指，你看，这就是你曾祖父留下来的宝贝......”江正锋每次喝到脸红脖子粗的时候，就会将脖子上挂着的那块黑漆漆像个泥疙瘩的玉佩拿出来比划，这丑陋的玉佩，确实是宝贝，因为它是江家最值钱的东西，若是拿到城里的当铺，至少能换两袋大米，外加半斤灯油，显然它在江正锋心里的价值可远不只这些，所以，它还挂在江正锋的脖间。
“后来呢？”每当这个时候，江麒麟瞪大眼珠子盯着这块宝贝疙瘩，当然，没有人回答他，因为每到了这个时候，江正锋的头就已经歪贴到桌子上，然后，鼾声如打雷。
因为总在这个时候没有回答，久而久之，江正锋就捞到了个“江老牛皮”的外号。
“呸呸呸，瞎说些不吉利的，磨蹭什么，快去把褂子拿来，然后把菜热一热，再胡说八道，小心你的耳朵。”妇人指着男孩笑骂道，眼底的担忧却变得浓重了几分，作势要去揪江麒麟的耳朵。
江麒麟见娘生了气，立马捂住右耳跑进里屋，已没了方才发呆的深沉，显然，揪耳神功他常有领教。
不一会儿，抱着一件半新的褂子走出来，褂子上还挂着针线，眼睛盯着怀中那件褂子，开口道：“娘，您说大哥今年会不会回来？大哥离家一年了，去年中秋走时，还穿着和我这件一模一样的褂子，哥哥本来就长得壮，想来这一年他又长高了许多，褂子铁定已经穿不下了，就连我，现在穿起这褂子都已经有些紧了。”
麒麟娘接过褂子，又抬头去看门外的土路，笑道：“你大哥有福分，被走镖的张老爷看重，随张老爷去临安城走镖，临安城离我们锻夫城有千里远，哪能说回就回，今年是回不来了，不过，前些日子托人捎来了信，信上说了，明年中秋回来，不仅要给你带些新鲜玩意，还要给你带回来个嫂子。”说到这里，脸上洋溢着的幸福笑容把先前那些担忧和焦虑都盖了一干二净。
“娘，千柳城在哪里？”江麒麟看着正在缝补的母亲，突然没来由地问出口。
“千柳城啊，娘也不知道，只听你爹说过，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千柳成荫，百花锦蔟，听说你祖爷爷那一辈，可是那千柳城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呢。”妇人用套在手指上的顶针把针头顶出头来，一边拉扯出蓝色细线，一边淡笑着回答。
母子俩正说着话，突然，桑树影蔓延出去的地方传来了狗吠声，一听到这狗吠，江麒麟就高兴地跳了起来，叫道：“是黑将军，娘，是黑将军的叫声，爹回来了。”一溜烟，跑了出去。
妇人放下正在缝补的褂子，长呼出一口气，“终于回来了”，在她心里，一家人平平安安，永远比什么都重要。
月光下，黑狗和江麒麟先奔进屋，江正锋随后走了进来，脸上已有些熏红酒态，一进屋就笑道：“吃饭吃饭，刘兄弟热情，硬要留我喝两杯，这才回来得晚。”
见他说得这么开心，显然，那事已经谈成了，但他一坐下，麒麟娘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那事谈成了？”
“妥了，刘山是和我打小光屁股长大的发小，我上门去找他，这事还能跑？”江正锋的脸色颇为自得，显然有这么一个在城里的兄弟是他引以为豪的事情。
“那你早上赶进城的牛车呢？”
江正锋一听到这话，就沉默了下来，脸色也变成了干巴巴的老树皮，麒麟娘也就不问了，因为已经不用问就知道怎么回事。
“嘿，麒麟进城给赵铁匠做学徒这事，算是定了，人刘山能让赵铁匠松口，那也不容易，全看在和我这么多年的老交情上才这么尽心尽力，咱老江家的人丢啥都行，面子不能落下，凡事讲究个礼尚往来，一头牛而已，若是麒麟学得赵铁匠的本事，莫说一头牛，就是贴上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也值！你又不是不知道，赵铁匠可是咱锻夫城首屈一指的铁匠。”江正锋已经坐了下去。
“也对，大郎有福，跟你那好友随了张老爷走镖去了，算是有了着落，如今，二郎进城的事定下来，咱俩也算是安心了。”麒麟娘添好了饭。
“大郎我倒不担心，他向来沉稳，走镖虽然凶险，好在那张老爷走的都是寻常镖，还有我那好友照顾，想来不会出事。倒是这小崽子，向来调皮捣蛋，不知道进了城能不能安分学艺，保不准会捅出什么篓子来。”江正锋看着抱着黑狗的江麒麟，转脸又笑起来：“算咯，麒麟，倒酒。”
“吃饭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二郎虽然顽皮了些，但也从没做过什么特别出格的事，你就别担心那么多了。”麒麟娘把饭碗递了过来。
酒已经倒好了，江麒麟从爹娘的话里已经停了出来，自己进城的事已经有了着落，心里充满了期待，村长家那小柱子自从进城跟药房马掌柜当了学徒，每次回来，在小伙伴中都威风无比，讲的都是江麒麟听也没听过的新鲜事，以后，自己也将和小柱子一样风光，想到这里，脸上又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浑然没有即将离家的惆怅。
江青锋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傻笑的江麒麟，暗叹这小子真是孩童心性，不由得有些担忧，说道：“麒麟，明天起早一些，你刘伯伯一早就会来接你，见了人，进了城，凡事要看人看脸，机灵点，在赵铁匠手底下做事要勤快，多学多问，知道么？私塾你是去不成了，爹没本事，交不起那岁贡的十两银子，你那考状元骑大马的梦就不要做了，跟赵铁匠好好学，学得一门手艺谋个出路也比咱村里握犁头、支套子的娃儿强。”
江麒麟嘴里含着菜，有些激动，一想到以后是真的不能再去私塾时，又有些伤感起来，只能一个劲儿点头吱吱呜呜回应。他当然不是有多么喜欢读书，自然也不是舍不得那总抽他手掌心的王学究，只是有些舍不得那些个一起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蛋的小伙伴。
饭已经吃好了，江正锋已又喝了二两酒，醉醺醺地搂住江麒麟肩头，父子俩就坐在门槛上看月亮，江正锋取下脖间那块玉疙瘩，道：“麒麟啊，你记住爹一句话，咱老江家的种，凡事不要让人戳脊梁骨，走到哪都要堂堂正正，挺直了腰板，这传家玉，你拿去戴好，你大哥那兔崽子跑得急，没来得及交给他，你爹我老了，老江家以后就靠你们兄弟俩了，当年，我们老江家可阔了......”
江老牛皮又喝醉了。
娘还在缝补那件褂子，慈母手中线，临行密密缝。
江麒麟躺在床上却没有半分睡意，隔着屋板，还能听见老爹的梦话，诸如什么“狗日的刘山，诓老子一头牛，斗了半辈子，结果还是被你丫的王八蛋踩了一脚......”之类的，江麒麟听着老爹的梦话，又想起王老学究每次打自己手板时的那些“朽木不可雕也”、“烂泥不可扶墙”臭骂，暗暗下了决心，定要混出个人样回来。